代老师

——饥饿的武汉之二
    

一九五八年底至五九年初的天气好象不是太冷，身上裹件旧棉袄，一根绳子在腰间一捆，哪怕教室外飘着雪花，教室内照样书声朗朗。 
    我上学的时候，喜欢上语文课，倒不是我喜爱语文，只觉得上语文课很轻松。不知为什么，我一上算术课只要一用心听讲就感到头晕。有时晕得完全不能坐立，这时，老师便指派一个大个子叫吴正培的同学背我回家。

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很可能是低血糖，营养不良造成的。我记得，教语文的老师姓代，还兼任我们的班主任。也许因为这，课堂纪律特别的好。我上课时喜欢安静，听课才不用费神。 
    代老师讲课好象很随便，没有幽默感，从来就没有把我们逗笑过，奇怪的是同学们却能听进去。 
    我坐在教室的最后面，总觉得代老师一双高度近视眼镜后面的眼晴微微突起，白净净的瘦脸看着似乎年轻英俊。他讲课的时候，嘴唇不停地张合着，带动瘦削的面颊不停的动，不大的语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倒很清晰。他有一个习惯动作——在课堂上讲着讲着会不时地用手把不太长的头发往后梳一下。使得我们非常羡慕，总也想留哪么长的头发才好。理发的时候，大人不同意我留长发，每次剃头照例要我把头剃得寸草不留光光的——剃光头为的是节约剃头钱。 
    听过一回代老师唱歌，是在上课的时候唱的。那节课本来是美术课，任课老师病了，由代老师代替上。代老师拿出一张画，讲伏尔加河的纤夫，讲纤夫之苦。讲着讲着就唱起歌来，我后来才知道，他唱的那首歌就是非常有名《伏尔加河纤夫曲》。他唱得很好，很感人，我清楚地记得开头几句歌词：嘿嘿哟嗬、嘿嘿哟嗬、伏尔加河……我们……。

代老师唱得十分投入，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，一直小到坐在后面的我听不见。全班同学都听入了迷，课堂顿时鸦雀无声，静得连呼吸都屏息着。下课了，代老师用手把头发向后梳了梳，也没有把头抬起来。 
    过了阳历年，快要放寒假了，粮食越来越紧张。每个月定量二十七斤。不见荤腥，肚子里没有油水，我总觉得肚子饿，还没到月底早已没了饭票。（这里须说明的是，我父母亲逝世早，每月靠二哥二嫂从他们微薄的工资里给我拿三五块的钱供我吃食堂。）没有饭吃只能饿着，没有力气就爬在课桌上。过了两天，代老师看我有气无力的样子，知道我是饿的。中午放学的时候他把我带到食堂，买了一钵米饭叫我吃，并把他的菜也分了一些给我。

这样连着两个中午，代老师都要叫上我去食堂吃饭。第三天中午，代老师又把我叫去食堂，给我买了饭，我吃完他买的饭，他对我轻轻地地说：“你也不小了，要懂事，以后吃饭得计划着，每天只能吃多少，就只能吃多少，不要想吃就吃。老师的粮食也有限，也不能总是带着你吃呀！”我听着老师这不大的声音就象讲课似的，习惯地嗯了嗯点点头。但正值长身体时候的我，哪里能管住自己的肚子，就这样饥一餐饱一餐在饥饿中读完了小学。 
    进了中学之后，仍然吃不饱，一饿好几天是经常的事。有时饿得只能扶着墙慢慢走，那里能学的进啊！就退了学，再后来参加了工作，去了大西北。从小学毕业之后，就一直没有再见过代老师。

文革的时候，我第一次返回武汉休探亲假，去了原来的九小。这时学校已由小学变成了中学。时过境迁，物是人非，问了问也没有人知道代老师。后来特地找了几个小学时代的同学，探问代老师的近况。同学们说代老师后来被学校开除了，什么问题他们也说不清楚。有个同学说可能是男女作风问题吧？那个时候，每个人可能都有说不清楚的时候，今天好好的，明天可能就得关进牛棚，莫须有的问题多的是。这个同学说，他有好几次还看到代老师在拉板车呢。夏天见他拉车还穿着长衣长裤，不时地把眼镜摘下来擦汗，冬天见他包裹着一件旧棉袄，腰上扎一根绳子，头低垂着，奋力地拉着车。 
    自那以后，我每次走在武汉街上，有意无意地探看着那些拉板车的车夫，企望着发现里面有代老师的身影。但总是失望而归。好长时间，眼前总是浮现代老师年轻英俊的面容：白净瘦削的脸上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。耳边常常响起“嘿嘿哟嗬，嘿嘿哟嗬……我们……”的歌声。这些车夫都是伏尔加河的纤夫吗？他们看着好象都有点像是代老师似的。

我总想能当面问候代老师一声好！坚信代老师一定能够坚韧地面对磨难，现在仍然幸福地活在世上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