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节和爸妈：你走之后，我成了你

　　

　　爸：今天是农历冬月廿四，你离开我们整整两年了。我妈说，按照老家的风俗，只为逝去的亲人过一周年和三周年，两周年是不过的。不过就不过吧，今晚，竹喧为你备好了几样小吃，我再为你沏杯张一元的茉莉龙毫，现在万籁俱静，咱爷儿俩好好聊聊。

　　

　　其实，不止今天，你走后的这七百多个日夜，每天我都会想起你，都会在心里和你聊上几句。几年前，我还是个父母双全的“老小孩儿”的时候，有个我特别喜欢的学生问过我：“赵老师，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能让你到月球上去，那里就像天堂一样，可以长生不老，但不能回来，你去吗？”我毫不犹豫地回答：“我不去，我还得留在地球上给我爸妈养老送终呢！”2016年1月，你撒手人寰，我送别了你，也涅?了我自己。

　

　

　　你无法想象，你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，我们是怎样熬过来的：我妈一度陷入焦虑抑郁，记忆力严重下降。有一次，她让我和友顺陪着看望她的亲友去饭店吃饭，没过几分钟就忘了这事儿，问竹喧我去了哪里，然后放声痛哭，数落我们不懂事，老人刚刚去世就去饭店吃吃喝喝。那时，她常犯心脏病，稍不顺心就冲我们哥儿俩发火或哭上一场。86岁的人，突然失去朝夕相处65年的老伴儿，加上听力一天比一天差，性格又倔强，沟通起来特别的费劲……那段日子，我白天在单位忙碌，晚上静下来，总是会想起你。想到世界上最爱我、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，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；想到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，因为我的微弱光芒而引以为荣、满心欢喜了；想到你住院后所遭受的那些痛苦，离世前在重症监护室无法见到亲人的孤独；想到以后我的女儿每次离开唐山，再也不会有夺命连环call追着我问她是否已经平安到达了……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，不能自已。多少个夜晚，我心如刀绞，疼得把身体蜷成一团儿，哭到筋疲力尽方能入睡。那时，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，万念俱灰。我甚至想过，如果我就这样随你去了，也算不上一件什么坏事，反正你走得并不远，兴许还能赶得上你……好不容易，看到你的照片时、经过你离开的医院时我不再流泪了；好不容易，看到你的手稿时、经过你所在的陵园时，我能控制住奔涌而出的泪水了……爸，我挺过来了。你走的这两年，我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和顶梁柱。从某种意义上，我成为了你。

　

　

　　爸，你走后，咱家变化很大。每周六全家团聚的惯例被打破了，变成了每天轮流陪伴老妈。考虑到高龄老人去世后，撇下的老伴儿由于年老体弱，无法承受巨大的悲伤与生活变故，容易很快离开人世，我和友顺未雨绸缪，为我妈进行了全面体检。同时，让新新从网上预约，带着我妈几次赴京，请阜外医院的专家对她的心脏进行了重点检查。为了方便她与人交流，又在北京为她配好了西门子的助听器。平日里，我和友顺、我哥、新新下班后轮流陪老妈过夜；竹喧和祥子每次回到唐山，不是去我妈那儿陪她住上几天，便是将姥姥接到自己的家里小住。最近这些日子，我妈正好住在竹喧那里：每天，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，把客厅照得暖暖的，竹喧画画、写文章；祥子创作他的猫雕塑；我妈坐在沙发上织毛衣；两只猫或坐或卧，在沙发或地毯上晒太阳……每逢节假日或者遇到令人高兴的事，全家人就会聚在一起，庆祝一番。这两年，孩子们成长得很快，变得越来越懂事了。去年，竹喧和祥子结了婚，两个人情投意合，志趣相投，雕塑和绘画都有了明显长进；新新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，对我妈和风细雨、耐心周到；唐强考进了法院，咱家又多了一个从事法律工作的人，你缺席之后，又可以组成一个合议庭了。我妈每天都出去晒晒太阳，笑的时候多了，气色变好了，记忆力大有改善，性格也平和了许多。爸，你但放宽心，你老伴儿也挺过来了。

　　

　　你走的那年春天，我和友顺在郊外租了个农家小院儿，闲暇时去那儿修篱种菊、归园田居。老爸，你知道我管这个小院叫什么吗？就是为了纪念你，我给它取名为“青园”。你被打成右派那二十多年，蒙冤受屈，历尽坎坷。我那时出生的两个哥哥乳名分别叫田青和田园，我能深切地感受到，当时的你有多么渴望挣脱樊笼，回归自然。落实政策后，你在大学当老师，后来又做律师，壮志得酬的那些年，咱家就住在绿树浓荫的平房大院里。闲暇时，你与我妈种菜养花、听戏喝茶；我和友顺与你们同吃同住，早晨骑车上班，晚上倦鸟返家；你的外孙女竹喧在那里出生，你的孙女新新在那儿长大；那时你还未老，那时我正年轻……那是我们三代人共同度过的最幸福的时光。你还记得咱家院里院外的那几棵香椿树吧？友顺的表哥和我哥在青园忙活了好几个月，把它们精心打造成了几件榫卯结构的家具，作为竹喧结婚的嫁妆。这几棵陪伴竹喧长大、融入她幸福记忆的香椿树，如今又以新的生命形态，继续陪伴在她的身旁。现在，青园里有了关于香椿树的记忆，咱们三代人的田园情结在这里得到了衔接与延续。老爸，你可还满意？

　　

　　爸，你的离去，是我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。你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告诉我：生命无常，人生短暂，无论多么相亲相爱、无论多么不忍分离，终有一天我们会各自走散，再也不见。所以，相聚时要乐享人生，相惜陪伴，离别后方能各自安好，一别两宽。你离开我们半年之后，2016年的夏天，我和友顺组织两个家族老少4代16口人，开着4部车，浩浩荡荡地去承德避暑山庄和木兰围场度假。这16个人中，我妈年龄最大，当时86岁；年纪最小的刚刚3岁。友顺、祥子、唐强等人负责开车，我当领队，让你孙女新新和外孙女竹喧当助手，一个负责预定特色餐厅和住宿酒店，一个建立“我爱我家”微信群，负责发布出行通知及途中各车相互联络，还在每辆车上指定了一个年轻人为召集人，负责照料同车老幼，及时反馈情况……我们这支扶老携幼、年龄差距高达83岁的队伍，一路欢声笑语，让众多的游客羡慕不已。

　　

　　2017年中秋，我和友顺把全家人接到青园团聚。吃罢农家饭，组织男女老幼17口人去迁西栗香湖共度中秋。这一次，年龄最大的我妈87岁，最小的宝宝才三个多月。我们包下了栗香湖边的两栋木屋别墅，四周碧水青天，山花烂漫。我妈还破天荒地在耄耋之年坐了一次快艇，在湖中兜了几圈儿……晚上，大家聚在宽敞的客厅里看电视、喝茶、聊天，我妈坐在儿子和孙女旁边，看着他们打麻将，那一刻，我相信她是快乐的。怎么样，你的女儿还行吧？

　　

　　那天晚上，我在二楼的阳台上凭窗眺望，眼前碧空澄澈，水天一色，明月当空，月华如练……爸，我又一次想起了你。你在的时候，咱家就像这轮中秋的满月，我一直沉醉于这样的花好月圆；你走之后，打破了我早已习惯了的家的圆满，让我不得不直面人生的缺憾。我曾一度认为，没有了你，咱家再无圆满可言。现在我懂了，岁月会让我们的伤痛慢慢生出老茧，而我们也将在它的磨砺下渐渐老去。终有一天，孩子们也会以我们为圆心，形成他们心中新的圆满。“人生代代无穷已，江月年年只相似”，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代往下繁衍，生生不息的。就像史铁生笔下的太阳：“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，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散发烈烈朝晖之时……”

　　

　　爸，如今，你的女儿已经放下执念，接受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你的残酷现实。一经接受，我就不会因为失去你而痛不欲生了，同时也就此放过了我自己。现在，我不会在人世间去寻找你了，因为从我接受的那一刻，你就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。就像你那动不动就爆出一句名言佳句的爱婿友顺所说的：“只要这世界上惦记你的那个人没死，你就永远活着”。现在，你已长驻我心，咱爷儿俩今生今世，再不分离。